单元楼

他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地下室里,一幢新近建成的烂尾楼中。说是烂尾楼,不会有人信的,因为幕墙也做好了,还有一个气派的大门,但实际上里面什么都没装,电线也没有水管也没有,纯粹是空的,就连外面的幕墙,也是在整栋楼烂尾之后由市政府出钱修上来遮丑的。这样的楼,地下室却已经修好了,通了电,是一个车库,附近上班的人都把车停过来,因为这里没有物业管理,停车不要钱。他工作的地方就是利用本来修给物业管理人员使用的办公室,用很低廉的价格租下来,作为他们的工作室。
他们的工作,也确实不需要什么特别高级的地方,反而是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比较适合。他们是写手,帮别人写东西的人。这种工作跟过去旧社会,大家都不识字,帮人代写书信颇有几分相似,但也不是什么东西他们都写。在写手等级制度之中,他们是属于快要到达最顶级的职业撰稿人,他们有稳定的收入,每个月有一定数量的底薪,写的好还能提成,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也不过是写手——他们写的东西是不能署自己的名的。
这个地下室虽然没有窗户,但是空间还比较大,停进四辆大面包车还绰绰有余。这样一个房间里却塞进来了二十来号人。靠墙一排桌子,中间再摆一圈桌子,每个桌子都是最小规格的电脑桌,除了电脑以外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乍看起来倒像是最便宜的网吧。
他走的时候,几乎是最后一个人,除了老板。老板是他的绰号,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老板,真正的老板谁也没见过,他只是被委派来监工的,每个人都有一定的量,要在当天完成,完成才可以下班。
“搞完了?”老板问。
“嗯,还有点手生。”他答道。
“没事,再工作几天就能跟上进度了,这几天先辛苦一下吧。”
“嗯,那我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他没有关电脑,就这样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不能关电脑,这是这里的规矩之一。他还记得早上来工作之前,那个跟他打电话的人这样强调道:
“电脑是千万不能关的,你知道吗?”
“电脑?为什么不能关。”
“因为所有的电脑里的文件会在晚上的时候自动备份到我们的服务器上,所以不能关,不然就不能备份了。”
“哦,知道了。”
“另外,我们在所有的电脑上都安装了特制的木马,你在电脑上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要搞小动作,不然你会被开除的。”
“哦……好。”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把东西写完了才走。如果他不写完,他们会知道的。这里面没有什么好蒙混过关的地方,一切可能的疏漏都被考虑过了,而且如果一旦发现,开除就是。
他打开了工作室的门,外面一片漆黑,不管白天黑夜。偶尔有车灯闪过。这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从车库出入口走,他跟着一辆缓慢前行的汽车往外走着,后面不时响起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他赶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从地下车库出来,外面的时间看上去灯火通明,欣欣向荣。一条宽阔的主干道横陈在他的面前,公路上车水马龙,明亮的路灯把地上的世界照得跟白天一样。他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往西走,才最终找到了今天早上坐公交车来的那个车站的对面那个车站。车站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他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不知道自己要坐的公交车什么时候来。好几辆公交车开过去了,他们却无动于衷,看来等的都是那辆姗姗来迟的公交车。
公交车来的时候,他有那么几分钟不想上去了,车站所有的人都像恶狗一样扑向那辆公交车,准备下车的人被重新挤回车上,又竭尽全力的往车下挤,上车下车的力量互相抵消着,谁也不让谁,大家都在车门处簇拥着。司机稳稳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下面的乘客大声嚷着,指手画脚,也没有人听他的。很多人也放弃了,绝望地站在公交车站的站台上,看着这日常的混乱,眼神迷离。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多了,索性横下心来,加入了挤上车队伍。几分钟后,他在公交车里面,被周围的人挤得脚不着地。他终于挤上来了,他知道,只要想挤,还是挤的进来的,这是他在这座城市居住十多年之后发现的,公交车就跟小叮当的口袋一样,容量无限。
在这样拥挤的场合下,两个人开始推搡了起来,他们嫌对方顶了自己,而他们打架的过程又不可避免的打到了其他人,这跟世界大战一样,一开始只是两个国家的战争,很快所有的国家都卷了进来。不过这两个人算是知趣,肉体的攻击没过多久就弱化成言语的,然后变成了对自己生活的牢骚:
“老子每天五点钟起来挤公交车,晚上九点钟回去还要挤,你说有哪个比我还惨。”
“哪个不是这样的啊,你随便问问车上的人。真不知道公交车现在怎么这么少,过去虽然也挤,但至少他车多,不会半个小时才一趟,还要转车,麻烦死了。”
“不是说要修地铁的吗,怎么十几年还没修好。”
“市政府没钱,没修起来,隧道都挖好了几段。”
“哪里,他们是嫌赚不到钱。他们才不管我们坐公交车的人,他们嫌公交车太多挡了他们小轿车的路,就限制了公交车的数量。”
“是啊,现在自行车一搞就被偷,又不让我们骑摩托车电动车,还要把公交车搞没,就是逼得我们买车。”
“谁买的起哦,首付便宜,月供每个月不吃不喝也付不起。”
最后大家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是不管他们这些小人物的,车厢里本来热闹的讨论,很快就沉寂了下去。讨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不知道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不知道路况如何,公交车开得快不快,他只是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地狱里一样,自己的身体被他人的肉体挤压着,不管他想不想,愿不愿意。这样下去,恐怕会变成双性恋的。
他最后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以后,长舒了一口气。摸摸身上的钱包手机,都还在。这样挤的车上连小偷都下不了手。他活动了一下被 挤麻的身体,四肢,甩着手臂走向面前的小巷。小巷道旁是贩卖小吃的小贩,各种各样看起来油光四射香喷喷的食物,被胡乱地堆放在一起,也有卖卤煮的东西,卖喝的冰绿豆汤酸梅汤,卖炒面炒饭,以及各种烧烤的。他买了几串煮的豆腐干,一杯冰酸梅汤,一小碗炒粉,拎着走回自己居住的单元楼里。外面热闹的夜市气味和楼道里陈旧的屎尿气味交杂在一起,他已经很习惯了。他一直走上七楼,从身上掏出油腻的钥匙,打开了一道铁门,一道木门,进入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目前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租住。第三个房间还没有找到房客,房东的小姨目前住在里面。单元房可能修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或者更早,没有任何刻意设计的成分存在,仅仅是可以住人的单元房。厨房已经彻底被废弃了,一个生锈的铁锅和铲子放在灶台上,这些东西可能已经绣的三位一体。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买的东西放到自己的电脑面前,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摆弄吃食,准备一边上网看美剧一边吃东西。他吃完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只是把吃剩的一次性碗筷往早已爆满的垃圾桶那边一扔,又上了一个小时的网,跟好友聊天,上网上更新自己的状态和心情,写自己的日志。在“今天的心情”这一栏里,他填入的是“居然有人在满员的公交车上打架,长见识了。”在日记一栏里,他本来想写一下自己的工作经历,但想起来了关于特制木马的事情,觉得随便在外面乱说工作室的事情可能不好,所以就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今天的郁闷更加详细、更加委婉的释放了出来。唯一提到的现实事件是,他觉得电脑不用就是要关掉的。
写完了这些东西,他就去睡了。他躺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想可能最好去刷个牙洗把脸再睡,不过还没有攒够力气起来,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连衣服都没有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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