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水
秋天的水
如果从现在开始写,我到底可以写多少?
每次准备提笔写一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总感觉这个问题就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等着我抬头吐气,给它一个答案。
然而我知道,这是一个回答不了的问题,就像我什么时候会死,人类什么时候能找到外星人一样,任谁都回答不了。
有时,我能就这么一直写下去,如果我不至于半途而废的话。我发现自己半途而废所写的东西总是要好些,可能不过是因为它们从未被完成过。
所以我在提笔写点什么关于她的东西之前,我就想好了:如果写到一半写不下去,那就不要再写了。自己写的东西自己觉得好就行,不完整也没有关系,后面的事任谁都知道,还是不要勉强去写比较好。
此刻,我正坐在一间温暖的房子里些东西,类似回忆。桌子上除了我写东西用的纸笔,和一个杯子以外,什么也没有。
墙上有些我画的壁画;有一些我自己也看不懂了。
窗外正下着雨。夜晚的冷雨,我想,我紧握温暖的杯子站在窗旁向外看。这让我想起上次看时的那场夏天的暴雨,水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目力所及无不是仿佛作为抽象存在的直线的具体象征的雨,然而现在已经小下来了。
我们在回去的火车上也曾这样向外看。我们手握着手,心连着心,脸贴着脸,尽力往窗外望去。除了车厢余光照出来的那么一小片黑林子,就只剩下睡眠一样的黑暗和玻璃上我们自己的倒影。
“喂,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好呢。”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你知道我不擅长讲故事的。”
“不擅长讲也没关系,总之讲一个就是了。”
“好吧,我随便想一个讲讲……”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她睁大眼睛,睫毛的阴影落在瞳孔上。
“差不多了,除了一个问题。”
“你若是那个女的,是相信男友还是相信旅伴?”
她就此问题沉思良久。这时间里,我也想好了应答的对策。如果她说“男友”我就说“那些人回来的更早,而且他还满脸是血,怎么能够轻易相信呢”。而如果她说“旅伴”我就会说……
话说回来,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我们心血来潮,除了钱包手机钥匙环餐巾纸以外什么也没带,当天晚上买的去长沙的票。牙刷是在火车站小卖部买的,只买了一把,附送了我们一小管牙膏。
我们也只在那儿待了两天一夜,星期四和星期五。星期六,我有一门从来没去过的课要考试,而她刚参加完一场盛大
的婚礼,想要出去散散心。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一个只在地图上见过,在飞机上瞥见过的城市,一个街上挤满了陌生人的城市,在这里你不用仰着脖子生怕漏掉什么来自熟人的招呼。
我们敞开肚皮大吃特吃,所有的特色小吃我们都基本上吃遍了。我们沿着大街小巷一家吃完吃下一家,直到再也吃不下,然后我们在街上手挽手一边散步一边消化。
那天晚上我们也过得极好,一切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我们坐在大排挡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星星,吐出的蓝雾好像迅速升天了变成了银河的一部分。
我们也顺便逛了一下公园,商场,动物园和名胜古迹,时间一点都没被浪费,不过我们到底看了些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那天晚上在一个公共厕所门口,我的钱包和手机一起不见了,我们迅速把这整件事抛在脑后然后吃了我们最后一顿夜宵然后去车站买了深夜回汉口的票。
我们最后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刚下过小雨的清晨了。我们都没带伞所以我们在车站门口的超市逛了一下想买把雨伞。我们什么也没买;那里的伞太丑了。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冲进雨中拦了一辆的士。那以后我就感冒了,她却没有。
她来看我的时候拎了一大袋子的感冒药,有很多我吃到的现在还没吃完。她还拎了香蕉、苹果和梨子。前两者我欣然接受了,然而我从来不吃梨子。
“什么?你以前不是说你吃吗?”她怀着一副“绝对难以置信”的表情,睫毛下的大眼睛里射出的几近是凶光。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泡红茶的时候啊,你一边烧水一边笑吟吟地说的……”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什么东西,使得她眨了一下眼。
“我给你泡过红茶的?”我有点像是在问她,也有点像是在问自己。我的记性从来都不是太好,所以我一向不是个擅于讲故事的人,让我画点画倒还可以。
“对不起……”她在路中央几乎要哭出来了,那是她向我道歉的时候。然后她就哭了起来,深蓝色的睫毛油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使得她看起来多少有点像蓝精灵里面那个蓝妹妹,如果眼睛不那么红的话。
我们随后也很快就把她将我跟别人弄混的事情抛在脑后,然后手牵着手地去吃小吃。我们一向是小吃店主的弥赛亚和桑丘。我们从来不怀疑食品是否卫生,不太在乎味道,只要吃得高兴就成。我们也没谁要减肥,没谁要戒烟,我们只是快乐自足并且享受生活。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没有再去找她,她也没有再来找我。就像我的手机跟我一样。当然,就算她想找我,她也没办法跟不在我身边的手机发短信,我那只有手机里才有的她的号码也很快使得我没法再联系上她。
如果我说我们是因为我手机丢了所以才分开的,你信吗?我想你也要沉思良久,所以我先想想针对每种回答的对策,如果你说“信”那么我说……
走开一下。
当我们开始回忆的时候,我们会试图抓住我们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像溺入水中的人。
可当我试图下笔写点什么关于她的事情时,我发现一切都在迅速遁去,她的那些细节也好,那些珍藏在心中的温馨的小片断也好,什么都不见了,仿佛所有人都站在岸上,袖手旁观地看我怎么在游泳池里淹死。
这个时候我就想,要是我会游泳就好了。所以我就去学了,那年夏天的事情。
我学的时候找了一个母亲熟时的教练,说好了一切费用全免,我就把去年买了没用的游泳裤、泳镜、浴巾往一个小袋里一塞,径自去了。去了以后我才发现那人竟是教小孩子的。于是我就只好每天早上硬起头皮去跟一群差不多只有我大腿高的小孩——一起——学游泳。
真的到了游泳池里的时候,一切都被治愈了,慌乱不安的心,羞涩的脸,不规律的一切跳动,水就像流过心脏的血液,流过我灵魂的核。而她也给过我同样的感觉。
她不是个美女。这是我能想起的第二件事。如果她是美女,我可能会想很多事,可能会做些我其实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我还没到不惑的年纪——而她正好在我开始想这些事之前消除了许多这样想的或然性。
在她那里就像在水下一样,你不用想太多。一切该发生的自然发生,不该发生的也自然不会发生。
所以该发生的发生了。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过来要了我的手机号。然后我们越聊越起劲。然后我们到饭馆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到草坪上晒晒太阳,我们之间存在着恰到好处的或然性和距离,使得我们之间保持着美妙的默契。
然而就像微风拂过水面便必然有涟漪一样,我们也试着在谎言的小河上踩着几块真实的石头渡到对岸,却在一阵趔趄之后连人带马跌入河中。我们中间横亘着什么我们无法越过。
然后她就要走了。
她走了以后,告诉我还好,暗示我忘了她。我也不负众望地努力划动手臂,试着在秋天的游泳池里不靠任何记忆的支撑独自浮在水面上。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夏天正在迅速退去,六点半天就全黑了,她说她要走了。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没什么人的小区里乱逛,无意中来到我夏天学游泳的游泳池门前。
“夏天在这里学游泳来着。”我无谓地解释了一下。
她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斑驳的绿色大铁门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任何转过头来对我说。她身上总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清香,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喜欢的女孩身上总能让我闻到一点香味。她问:“能进去吗。”
我透过门缝往里看,游泳池底已经干的发白了。那些白色的粉末总让我想起过量的消毒剂。
最后我们来到江边,那里还有一些人在享受夏天的余热。但是她说那里太脏了,于是我们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大游泳池。透明的巨大天窗,四架驱赶黑夜的白昼灯,清亮清亮的池水,就我们两个人在游。
我们在游泳池附带的商店里买了两件勉强能穿的泳衣。我们在水里游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救生员模样的人探了一下脑袋。他在确定我们两个都确实会游之后就悄然离开了。
远处,秋蝉正在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游泳池厕所里有些蚊子不耐寒冷从墙上摔了下来,水里的蓝色瓷砖让我的脸色变得像刚从太平间弄出来似的。我们默默不语,自顾自地游着。她从那头到这头,我从这头到那头,偶尔我们也试着比一下速度。
很快,寒冷的雨将带着寒冷的风和让人看着就浑身发抖的云从北边吹来。它将席卷一切。我们从水里抬出来的身体与那相比简直不算什么。我们在分开的夜晚同时想念夏天的燥热和秋天的冷雨。很快我们将只想念这个夜晚。
接着我们将想念我们扔进河里的泳衣。想念我们互相嘲笑对方的身体,在穿着那些可笑的泳衣的时候。
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和一个男生在一辆黄昏中行驶的巴士中接吻,在一个清晨的空无一人的立交桥下下车。我们沿着桥柱一直向前走,看见一群人在那里打太极拳。在那里,我看见我第一次喜欢过的女生。那还是初中时候的事了。而刚才和我吻过的男生仿佛跟我们两个都熟识一样,离开了我也加入了打太极拳的队伍。我则继续向前,前方是一所深山里的学校,一只猫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左它也向左,我向右它也向右,绕过去都不行……后来我绕过去没有?我不记得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外面起了很大的雾。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以为自己来到云上国了。
一个一如既往的一天,我这样对自己说。我正坐在床沿上,窗外的雾就像果冻一样,动都不动。
事情不会更糟了吧,这个时候我坐在马桶上。上大学以来,事情已经一团乱麻了。今天上午本来有课,我现在应该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用最后一点气力听老师讲古代的图书馆。然而我正在自家的马桶上,想着这一切不会更糟了吧。
我简单的刷了刷牙,套上了卫衣和裤子,系好鞋带就出去晨跑了,一路上什么也没想。
等我回来的时候,水已经烧开了,我却汗都没流。用冒汽的开水泡上了红茶,我又一边看电视一边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想着一切不会更糟了吧。
一切的一切只会更糟,中途我喝咖啡的时候想。我现在这么忙,这不正常,又一直一个人。我喝了口咖啡,糖没放很多。我正在看伊凡·克里玛的《风流的夏天》。但一旦发生的不正常再不正常我也只能认为它正常了,事情发生了,仅此而已,就是这样。
我宁愿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当我想这样说时,我注意到自己无意识之中已经漏掉了半面文字,这使得我不得不回头去看它们。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骗局。我们就像一个一辈子都在跳火圈的被阉过的狮子,除了挨鞭子和被火烧毛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机械的重复,无知而迷茫。
可是知道多少才能不算无知?我们一定要再迷茫和被驱赶着求知之间不停的徘徊着选择吗?
我相信的不过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正确的态度,一个好的心情。而这些东西用不着费劲去找,它们就在我们身上。当我们能够停下来好好寻视周遭世界时,我们肯定能在无意义之中找到许多有意义而又无法表达的东西。
而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尽量去表达而已。
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但我们的眼睛实际上只能朝一个方向看。我们实际上不会搞清楚自己正往何处去,而这正是我们所缺失的。
然后我写东西。
就像你在动手画并且实际完成之前,你只是在心里知道你的作品最终会是什么样子。不管你想的多么清楚,那都至多只是想象。
我们开始写东西了。有些东西能帮我们想的更清楚一些——情节,人物,线索,冲突,好吧,不管我们要写什么,我们实际上并不清楚我们最后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来,精确的讲。
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这样——我们保持大脑内部一片空白——没有想象,没有情节人物线索冲突——我们要做的全部,只是抓张纸,握好笔,然后让有节奏的笔尖擦纸声带领我们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irisjia
开头和结尾越来越像义无反顾的文学青年了。
hazel
意识流……
柳世杀神
相对于文本身,我更在意-这时发生在你身上的,还是虚构小说?
MUZISHUIXIN
好细腻…
yg
应该是自己~呵
Kim
还是一个萧瑟的落寞的无聊的秋天…..
(Sigh~~~)